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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我想……死后变成一棵树”

0次浏览     发布时间:2025-04-05 09:29:00    

一个社会对待死者的方式与态度,往往是窥探其深层信仰与价值观的隐秘切口。作为人类最古老的社会行为之一,葬礼不仅是对逝者的最后告白,更是维系生者情感纽带的仪式化表达。

芝加哥大学人类学教授香农·李·道迪将学术目光投向美国殡葬业的剧烈变革,以人类学家的敏锐触角深入这一传统与现代交织的领域。她与殡葬师、防腐专家、墓园设计者、创业新锐以及哀悼者展开对话,记录下当下的人们对死亡观念的颠覆性转变:

有人选择冷冻葬、水葬、遗体堆肥等新方法来处理死后的遗体;

有人将亲友骨灰制成珠宝、玻璃球或艺术品,将永别的痛苦转化为可触摸的纪念;

还有人预订红杉树下的骨灰抛撒仪式,或计划让骨灰伴随火箭升入太空,成为星辰的一部分。

与此同时,绿色葬礼的兴起折射出人们对环境责任的觉醒——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思考:死亡是否可以成为修复地球的最后一份礼物?

这场葬礼革命背后,是技术、伦理与情感的复杂博弈。当传统墓碑逐渐被生态循环取代,当死亡不再是终点而是转化的开端,我们正在重新定义“永别”的意义。

《我想这样被埋葬》

[美]香农·李·道迪 著

李鹏程 译

乐府文化|广东人民出版社

文|[美]香农·李·道迪

橡树下的仪式

妻子雪莉因癌症不幸去世后,丈夫罗德便跳上自己的卡车,一路向西部开去。任何对她来说有特殊意义的地方,只要他能想起来,就尽可能都去。有些地方是他们一起旅行过,有些是对他们的爱情有重要意义,还有一些则是她当年跟他提起过的。就这样,罗德从索诺玛县出发,沿着俄勒冈海岸一路北上,又返回加州,往东开到了内华达。我们最近一次通话时,他还没有抵达加拿大落基山脉。到达之后,他的旅程就结束了,她的也是。

很显然,罗德不仅是在举行一场自己设计的仪式,也是在进行一种自己设计的治疗,二者并不排斥。罗德爱了雪莉三十五年,直到现在依然如此。

在雪莉与癌症及其并发症抗争的漫长时期内,罗德一直亲自照顾她。雪莉快到生命尽头时,两人讨论了一下遗体的处理方式,并一致同意“想变成肥料”。

罗德说,当时要是条件允许的话,他就“把她用印第安毛毡裹起来,埋在树底下。这样就可以变成植物的肥料了”。但经过调查,他们发现要想葬在自家的土地上,得克服加州法律设下的重重障碍,基本上不太可能实现。

罗德说完这些后,我们一起上了他的卡车,因为他想带我们去一个特别的地方——海边的一座山谷,那是雪莉长大的地方。快到山巅时,罗德把车停到了塔玛佩斯山州立公园的小停车场。我们在夏日的滚滚热浪中下了车,跟着罗德上了一条小路,路两旁满是干枯的黄草,蟋蟀的叫声不绝于耳。走了大约四五百米,我们来到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橡树底下,几千米外的太平洋美景尽收眼底。这里给人的感觉很偏僻、很隐秘,所以当看到几个小女孩正在树荫里玩耍,她们的妈妈坐在不远处的树干下时,我们着实有些惊讶。

罗德走过去,跟她们解释了一下他想干什么,以及我们为什么会来这儿。几分钟后,她们站起来,拿着罗德送的一块心形石头,高兴地离开了,只留下他和橡树独处。

罗德提前把雪莉和她父母的骨灰混在一起,这些人的骨灰已经在他家里放了好几年。现在,他通过这种自创的仪式,让她的父母也有了安息之所,在让一家人死后重新团聚的同时,还一步步地解除了自己对他们的照管责任。

罗德在两条粗如大腿的树根间找了一块不起眼的地方,用骨灰撒出一个心形,然后站起来拍了拍大树,嘱咐它好好照顾这一家三口。尽管这样的仪式他已经重复做过多次,但说话时声音还是有点儿哽咽。

雪莉不仅存在于塔玛佩斯山上,还存在于西部地区十几处景观当中,互相间隔数百公里。有了骨灰纪念品,逝者的一小部分就可以留存在这种无生命物体中;但把骨灰抛撒到大自然里,人就会回到生机勃勃的景观中,而且那些景观通常是当初对那个人产生决定性影响的风景。

回到挚爱之地

一场暴风雨后,弗吉尼亚和儿子亚历克斯来到伊顿峡谷散步。这是位于帕萨迪纳市郊的一片野生动物区,毗邻圣加布里埃尔山脉。峡谷中草木苍翠,一条小河急流而下,白浪翻滚,挡住了行人的去路。我们之前采访时总听人说希望死后变成树,所以就想到来这里拍些树的素材。人到中年的亚历克斯当时正拄着一根雕刻着花纹的手杖,有只眼睛上还戴着眼罩,一下子便引起了我的注意。

母子二人欣然接受了我们的简短采访,让我没想到的是,弗吉尼亚竟然十分健谈,眼神也坚毅无比,看起来就是个说一不二的妈妈。我问她希望自己的遗体被怎样处理。弗吉尼亚回答,她已经跟子女讲过希望被火化,孩子们到时可以把她的骨灰撒到山上、海里,或者就撒在伊顿峡谷,“只要是我们去过的地方就行”。

在自然区域抛撒骨灰已经成了当下美国一种十分流行的新型仪式,所以联邦政府和大多数州政府不得不通过立法来限制抛撒方式及地点。你必须先获得许可,才能到国家公园抛撒骨灰,而且还要遵循公园管理局的指导原则,避免骨灰全堆在人流量高的区域,或者被撒在会使人误认为是考古遗迹或犯罪现场的地方。若要在私人地产上抛撒,你同样需要得到所有者的同意,只要对方没有意见,你就可以做。

这种骨灰抛撒的仪式,似乎是在表达一种任性的决心,那就是一定要把逝者送回属于他们的地方,送回那些对他们有重要影响的地方,比如最喜欢的运动队的主场体育馆、高尔夫球场、具有历史或个人意义的建筑物。与其说是回到泥土中为土地施肥,不如说是为了在逝者挚爱的地方留下标记。

永恒的纪念

1932年,纽约市伍德劳恩公墓的负责人乔恩·普拉姆写道:“最不朽的纪念是树木。古代国王的坟墓和庙宇早已土崩瓦解、消失殆尽,可建造它们时种下的树到现在还活着。”

我不太清楚普拉姆写下这句话时脑子里想到的是不是红杉,毕竟纽约附近并不适合这种树生长。不过,它们的树龄确实可以用帝国的兴衰周期来衡量。在我成长的地方,红杉几乎随处可见。阿姆斯特朗州立公园里有一棵被当地人称为“老上校”的红杉,据估计已经一千四百岁;再往东的话,还有一棵名为“总统”的红杉,已经三千二百多岁了。确实,三千二百年也不是永恒,但要是你想自己变成树或者想用树纪念某个人的话,红杉真是不错的选择。

殡葬业的创新势头异常迅猛,在我操作这个项目的短短几年中,又有好几家创业公司诞生了,“善地森林”便是其中之一。富有远见的公司创始人桑迪将其描述为“美国第一片保护性骨灰分撒林”,这是一种可供遗属在树木间抛撒(或称“分撒”)骨灰的新景观。

“善地森林”的业务内容是购买老龄林,再将其开发成一种新形式的纪念公园——这种公园以国家公园而非郊区草坪为范本。刚开始时,他们只是在加州北部购买了几公顷昂贵的老龄红杉林,但没过多久,业务便迅速扩展,他们在美国各地都拥有了林产。

该公司出售的商品是“分撒权”,也就是说,你按个人喜好选一棵“纪念树”,然后购买将骨灰撒在树下的权利。价格高低主要取决于你是愿意和陌生人共用一棵树(他们称其为“社区树”),还是想为单个人或单个家庭购买使用权,售价从2900美元到25000美元不等,甚至更高;树木的大小、年龄、树种、位置对价格也有影响。树的底部会安装朴素的铜制铭牌,以此识别购买了纪念权的人是谁。加州的公园通常会在暑期迎来大量游客,所以合同中还规定可为遗属的亲朋好友提供独家会员资格,只有会员才能进入那片不对普通游客开放的老龄林。

“善地森林”其实是个有趣的矛盾体。虽然他们提供的服务颇符合与绿色殡葬、遗体堆肥相关的一般环境伦理,但营销宣传中并未提及骨灰会被用来创造新的生命形式。当然,树已经在那儿了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则是红杉实际上喜欢酸性土壤,不喜欢含有盐碱成分的骨灰。为了降低对当地生态的危害,公司聘请林业专家开发了一种新方法,先将骨灰与本地土壤混合,再放入添加剂,以此减少不良影响。当然,若更宏观地去看,“善地森林”为了保护其林分(目前已近120公顷)而出售的地役权和保护认证,确实有助于天然栖息地的保护。此外,作为其“分撒权”套餐服务的一部分,“善地森林”还会向植树项目捐款,以便扩大现有林地面积,创造新的碳汇。

桑迪创建“善地森林”的深层次原因,其实可以追溯到他幼年失去双亲的痛苦经历,而父母葬礼的举行方式和最终的埋葬地——加拿大安大略省某繁忙公路旁的一座城市公墓——更是加剧了他的痛苦。他希望能在一个“更好的地方”去悼念、缅怀他们。

桑迪显然很了解他的客户群:他们大部分是“婴儿潮”一代,眼光独到,关心环境伦理的同时也很在意是否被葬在“私用空间”。他们希望自己的生命得到纪念,而这样的纪念即使无法成为永恒,也最好相当持久。

“归于尘土”的生意

我开始梳理那两百多个小时的拍摄素材后才意识到,尽管人们的表述方式各有不同,但死后“变成一棵树”的想法其实非常普遍。其中一些专业人士,他们很熟悉也很理解绿色殡葬和保护性公墓的生态学,而另一些人则是一知半解的大众,比如在新奥尔良街头采访时,一个扮成了《圣诞夜惊魂》中的角色莎莉的姑娘告诉我们,她听说有一种“很酷的新玩意儿”,可以让人把骨灰放到什么容器里,然后就有树长出来。她指的可能是“生态骨灰瓮”。这种产品几年前首发时曾在社交媒体上引发过一阵轰动,据官网的说法,该公司的产品可以“让你在来生变成一棵树”。这种可生物降解的骨灰瓮,里面装的是一种申请了专利的土壤混合物,其宣传口号是“让我们一起把公墓变成森林”。“生态骨灰瓮”所满足的愿望,正是许多非专业人士跟我交谈时反复表述过的愿望。

树木及创业者是殡葬业新变化的一个方面,微生物及设计师则是另一个。近来,一些设计师通过发起相关比赛,开辟新的职业生涯,不断挑战我们对死亡和遗体处理的认知。我们聊天时,桑迪提到过“创造性颠覆者”的作用,这个说法现在是常见的职场行话,我猜测也贴切概括了桑迪认为自己在殡葬业中所扮演的角色。

另一位成功实现了从创意到创业的设计师是李洁林。几年前,她登上TED演讲的舞台,介绍了自己设计的“蘑菇寿衣”,以颇有些惊世骇俗的理念赢得了网友喜爱。这种名为“无限寿衣”的产品中含有真菌孢子,不仅能分解遗体,还能够清除并中和体内的毒素。可以说,用蘑菇寿衣装裹的遗体与防腐处理后被灌满有毒物质的遗体正好相反。

卡特里娜的“遗体堆肥”设计理念是开发遗体所具有的环境效益,李洁林的“蘑菇寿衣”设计理念则是减少遗体可能对环境造成的危害:人的遗骸依旧在善与恶的交界线上徘徊着。不过,这两家初创公司都体现了一种生态保护的道德观,而这种道德观正是21世纪美国殡葬业重大创新的驱动力。现在你要想“归于尘土”,殡葬业市场有非常多的方式供你选择,而且其中一些基本上可以让你拥有一个苍翠葱茏的“来生”。

迪茨和德特勒夫森对美国公墓的经典考古研究背后的假设是,物质文化的改变表明了主流意识形态的改变。若此假设为真,那么我们就正在目睹一场信仰和价值观的革命性蜕变。公墓正在变成森林,哪里都有可能是逝者的安息之所。但这些都没关系,人们只是重新回到了滋养他们的泥土中。如此看下来,种种变化的共性似乎逐渐清晰起来——这是一种无组织的大地崇拜,而相关的仪式则涉及泥土、微生物和变成了一棵树的祖先。具体的人“重新回到了”尘土当中。经过再循环,他们也可能以另一种形式重生,或者至少可以被重新栽种。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认为这些新的丧葬习俗,实质上暗示了人们开始(重新)信仰宇宙的再生能力?无论如何,反正殡葬业者把赌注押在了这里。

(本文摘选自《我想这样被埋葬》,内容有删节,标题为编者所加)